我弯腰捡起地上散落的衣服袜子，膝盖发出不堪重负的「咔哒」声。

一旁，十岁的小美正坐在地毯上玩手机游戏，头也不抬地把脚边的零食包装袋踢到一旁。

「小美，作业写完了么？」

我擦了擦额头的汗，将衣服一件件叠起。

「烦不烦啊，天天问！」

她皱着眉头，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。

「奶奶从来不问我这些扫兴事。」

我胸口一窒，像被无形的手攥住了心脏。

这已经是这周第三次从小美嘴里听到「奶奶」了。

叹了口气，我从书包拿出今天的作业——

一篇作文。

看着标题下方小美画着大大的爱心，我的心跳突然加快，手指微微发抖地翻开下一页。

《我最爱的人——我的奶奶》

标题像一把刀直插心口，我强忍着不适继续往下读：

【我最爱的人是奶奶，她是个很懂得生活的人，热爱打扮和旅游……】

我的视线模糊了，那个一年见不到两次面的亲家母，在小美笔下成了「最优雅最温柔的人」。

【……不像那个做饭的姥姥，整天穿着旧衣服，身上总有股油烟味。】

我使劲眨着眼睛，生怕泪水落下来弄脏了纸页。

在作文的最后一段，小美写道：

【奶奶说姥姥是上不得台面的小市民，太粗鄙没规矩。我很认同她的观点，我还是最爱高贵气质的奶奶。】

「小美，」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，「姥姥在你心里……就是这样么？」

她抬起头，眼神里是我读不懂的冷漠：

「难道不是么？奶奶说你是闲得没事干才来照顾我的。她说真正高级的人从来都不会整天围着灶台转。」

「小美，你怎么能这么说！」

我猛地站起来，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音。

「从你出生到现在，是谁——」

话说到一半，又觉得童言无忌，只得作罢。

我默默走进厨房，开始准备晚餐。

砧板上，我机械地切着土豆丝，刀锋与木板碰撞发出规律的声响，让我思绪万千。

十年前我刚退休，就搬到女儿家里照顾刚出生的小美。

这些年，从喂奶换尿布到辅导作业陪读兴趣班，从半夜发烧送急诊到每天变着花样做营养餐。

我把自己的退休生活全部奉献给了这个孩子。

而小美口中的奶奶，除了每年春节一个100元的红包，偶尔到付寄来的衣服，几乎从不过问孙女的日常生活。

「妈，我的真丝裙子熨好了么？我明天要穿的。」

女儿林薇踩着饭点进门，把包随手往沙发上一扔。

「熨好了，挂在衣柜里了。」

我把炒好的菜端上桌，「小美，洗手吃饭了。」

餐桌上，林薇边刷手机边吃饭。

小美把胡萝卜丝一根根挑出来扔在桌上。

我张了张嘴，最终还是没说什么，只是默默把那些胡萝卜夹进自己碗里。

晚饭后，我把小美的作文拿给林薇看。

林薇美滋滋的夸赞道：

「不错！我宝贝真有文采！」

「不错？」

我难以置信的得瞪大眼睛，「你没看见小美是怎么说我的么？」

「妈！你跟孩子较什么真？」

林婷不以为然的撇嘴，「小美写什么是她的自由！我觉得她写得挺好的！」

「自由？」

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尖利得陌生，

「我照顾她十年，一把屎一把尿的，在她心里就是个粗鄙“做饭的”？林薇，你摸着良心说——」

「够了！」

林薇打断我，「你是不是又要说为了小美牺牲了多少？」

「妈，现在没人要求你做这些，是你自己非要证明什么。」

她冷笑一声。

「说实话，你这样天天围着我们转，亲戚们都说你是为了显摆自己有多能干。」

我踉跄着后退一步，仿佛被人当胸打了一拳。

原来在女儿眼里，我十年任劳任怨的付出、把退休金全部贴补她的小家，不过是为了「显摆」！

「姥姥最讨厌了！」小美突然大喊：

「都是因为你死赖在我家不走，奶奶才不能经常来陪我！」

「上次家长会都不好意思让你去！你这副样子真给我丢人！我奶奶就不一样了，她是大学教授，还会跳芭蕾舞，你呢？就会洗衣服做饭！烦死了！」

「老师说写作文要真实！奶奶就是比你好！」

房间里突然安静得可怕。

我缓缓摘下围裙，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。

这件印着「世界上最好姥姥」的围裙，是小美上幼儿园时，在手工课上做的。

当时她抱着我说：「姥姥我最爱你！」

原来，这些都是假的。

女儿面色有些尴尬，可她还是轻咳一声说道：

「妈，孩子说得也没错。」

她指着门口我的旧布鞋：

「你看看你穿的这叫什么东西？我婆婆光广场舞的鞋就三双，人家那才叫活出个人样。」

「你呢？天天攒那点破烂钱，我稀罕么？」

「我婆婆老早就有意见了，说你赖在我家，把小美的审美都带偏了，这小女孩啊，从小就接受熏陶……还有志远，你天天苦大仇深的，弄得他越来越不愿意回家了。」

「妈，要不是看你生了我，我真是不愿意你进我家的门。」

她看着我，眼神冷冰冰的。

「薇薇……」我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，「妈妈为了你……」

三十年前，我被前婆家虐待，就因为生不出儿子。

离婚时为了要女儿，我净身出户，抱着五岁的林薇跪在雪地里求房东宽限几天，现在左手小指还有冻伤的疤痕。

为了林薇不被嘲笑，我打三份工给她买新裙子，自己穿补丁衣服……

好不容易熬到她大学毕业，她找了男朋友要结婚。

她说不想被婆家轻视，硬是逼着我卖掉唯一房产给她交了首付。

我心疼小两口工资不高，又主动拿出退休金帮她们还房贷。

然而到头来，我的女儿却嫌我丢人现眼？

我张了张嘴，却发不出声音。

眼前这个妆容精致的女人，还是我那个在漏雨的出租屋里说「妈妈我最爱你，我长大了一定孝顺你」的薇薇么？

「又来了！」

林薇夸张地翻了个白眼。

「你是不是又要说为了我吃了多少苦？妈，现在谁还稀罕你那套苦情戏？」

她涂着精致指甲油的手指戳着我的胸口。

「实话告诉你，我宁愿当初你离婚根本没把我带走！要不是你非带走我，我跟着我爸才不至于受苦呢！」

想到那个出轨酗酒，稍不如意就打我打孩子的前夫，我眼前发黑，扶着墙才没跌倒。

自己亲生的女儿才明白，怎么才能最戳我的心。

一万多个日夜的付出，在她眼里原来一文不值。

「我明白了。」

我的声音出奇地平静，「原来在你们眼里，我就是个免费的保姆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