6

我妈怔住，眼神空洞地望向前方。

我一言不发地盯着她。

许久，她终于开口：「静媛，都过去了，现在你们都长大了，不要总记着小时候的恩怨，要学会以德报怨，化敌为友。」

她又转过脸，对刘小龙柔声道：「阿姨知道你肯定不是有意的，但也正是因为你那样对静媛，她才养成了如今坚强独立的性格，说起来还应该感谢你。」

「阿姨应该郑重地对你说一句，谢谢你。」

刘小龙本来心虚地不敢看我妈，听她突然开口道谢，顿时滑稽地笑起来：「阿姨你别客气，都是我应该做的。」

「这是我昨天特意去商场挑的礼物，送给你，小龙。」

我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盒子，递给他。

刘小龙迫不及待打开。

里面是一块价值不菲的手表，他眼前一亮，欣喜若狂地捧在手心里看了又看。

「这表得好几万吧，你谢我总不能买便宜货吧？」

我在一旁，仿佛被定住般难以置信，看着我妈对刘小龙露出慈爱的神情，然后自我感动地红了眼眶：「希望你以后能继续帮助静媛。」

她身上仿佛笼罩了一层光，圣洁无比。

我失望地摇摇头。

本以为她知道了真相会为我撑腰，可现实狠狠给了我一耳光，告诉我不该对她抱有幻想。

也许只有刀子扎到自己身上了，她才知道有多疼。

「还不赶紧滚？真好意思赖我家不走了？」我冷冷开口。

我妈皱眉：「静媛，注意你说话的态度。」

「他霸凌我，你作为我妈不帮我就算了，还想送礼物感化一个欺负你女儿的禽兽，你是有什么圣母病吗？」

「你怎么说话呢，什么圣母病，我这样做都是为了你好啊！」

我懒得理她，直接威胁刘小龙：「听说你在C市那个建筑工地干活？真巧，那项目是我一个学长承包的。」

「还有你爸，现在在阳光幼儿园当保安？也巧，园长是我大学室友。」

「你和你爸找个工作不容易吧？」

「不想下半辈子混不下去，就赶紧滚，我不想再说一遍。」

刘小龙不为所动。

我直接掏出手机拨通电话。

听到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，刘小龙终于收起嘻嘻哈哈的神色，起身往外走：「别啊静媛妹妹，就开个玩笑嘛。阿姨，我就先回去了。」

「手表给我还回来。」

他脚步一顿，不甘心地将怀里的盒子丢出来。

我妈赶紧提起两袋补品追上去拦住他：「哎，静媛买这么多反正我也吃不完，你拿回去给你爸吃吧！」

「你敢收吗？」我淡淡开口。

刘小龙推开我妈，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
7

「这孩子……」我妈嘀嘀咕咕地转身，朝我皱眉，「你说你吓唬小龙干什么，你哪有那个本事，还让人混不下去。」

她指着沙发上那堆盒子，「又买这么多东西，我不是说了不用给我买的吗，真是浪费钱！」

嘴上装模作样地抱怨，但她还是悄悄翘起嘴角，去翻那些礼品盒。

「这什么料子的衣服啊，摸着可真滑……」她把衣服套在身上，喜不自胜地转了个圈。

「这又是什么参啊，你上次买的我都还没吃完，要不我晚点儿还是送你刘叔家去吧……」

「还有这金手镯，啧啧啧，你买这么粗的干啥？」

我打断我妈：「我没说这些是给你买的。」

她一滞，讪讪笑道：「不是给我买的？是给你外婆买的？她一把年纪了哪儿穿得了这么花的颜色。」

「还有这些补品，她年纪大了受不住补啊。」

我一把将东西脸色都抢过来：「我是给王婆婆买的。」

「王——婆婆？」我妈愣住。

「你快把衣服脱下来，又不是给你的，别穿坏了。」

我妈涨红了脸，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尴尬的。

见我态度不像作假，她冷着脸将衣服脱下来：「行行行，这衣服金贵，我不配穿，你爱送谁送谁！」

她往沙发上抄着手臂一坐，别开脸不看我。

我沉默地望着她的后脑勺。

她又想着我低头哄她，可我没有，而是转身提着东西出了门。

8

见我大包小包地出门，空着一双手回来，我妈不敢置信：「你还真去给她送礼了？！」

这时我虚伪了起来：「妈，我不就给王婆婆送点礼吗，她一个人多可怜啊。」

「她可怜？她前几天还指着鼻子骂你妈，我看她一天精神比你妈都好！」

我忍不住皱眉：「我刚刚问了，她骂你是因为听说你让我收留刘小龙，你自己不是也承认做错了吗，说明她没骂错。」

我妈面上闪过一丝尴尬，拔高嗓门掩饰心虚：「你把金手镯也送给她了？你妈都没戴过那么好的东西！」

「她这些年是怎么欺负我的你不是没看到，现在你帮着一个外人来伤你妈的心，你可真是孝顺！」

我内心只觉得讽刺。

她帮着刘小龙伤我的心时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，如今轮到自己身上就无法接受了。

心底这么想，我却没说出来，只装作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：「王婆婆没有儿孙已经很可怜了，我就充当儿孙的身份关心一下她而已，妈不是一向最心善的吗，怎么对王婆婆就这么自私冷血？」

她一噎，顿时说不出话来。

用我妈常说的话来堵我妈的嘴果然有用。

她憋屈地丢下一句「随便你吧」回了房间。

9

第二天一大早，我刚起床，就看见我妈着急忙慌地从外面回来。

我叫住她：「妈，怎么了？」

「你刘叔说小龙昨晚喝酒摔了一跤，把腿摔断了，早上才被人发现刚送医院！」

我看着她从柜子里翻出保温盒，将锅里煨的粥盛出来，又将冰箱里冻的排骨拿出来解冻。

「妈，你这是……？」

我心里有不好的预感。

果然，我妈一边忙活一边说：「你刘叔年纪大了，小龙进医院也没个人照顾，我寻思我帮忙给他们送送饭。」

我冷下脸来。

她似乎察觉到我不高兴，转过头来小心翼翼地观察我的态度。

「静媛，以前的事你就不要计较了，他们现在遇到难事，小龙现在摔断腿还不知道能不能好呢，妈只是救个急，行吗？」

她盯着我，仿佛生怕我不答应。

我面无表情地点头：「你去呗，我没说不让去啊。」

我妈欣喜地笑起来：「那太好了，我先去医院送早饭，你在家等排骨解冻了炖好，到中午刚好我能再给他们送去。」

她提着保温盒急匆匆出了门。

我洗漱完，转头也出了门。

10

村里的小孩儿都怕王婆婆，觉得她凶巴巴的。

可我不怕。

小时候，刘小龙抢我书包，是她用粪瓢撵着刘小龙满村跑。

王婆婆虽然头发半白了，但身体还很硬朗。

她种了一园子的菜，靠卖菜和村里补贴维持生计。

这会儿她正在园子里忙活。

我蹲在她旁边，一脸郁闷地揪草。

她了然：「又是因为你那个拎不清的妈？」

我无奈点点头。

王婆婆啐了口。

「说你妈心好倒不如说她蠢，那刘小龙从小就是个泼皮无赖有什么好可怜的？」

「自己的女儿不好好疼，去疼别人的孩子。」

「她这人骂是骂不醒的，得事教才能教会。」

闻言，我突然计上心头。

「婆婆，要不你帮我个忙吧？」

11

我妈回来，见我没有炖排骨，马上就要发火。

我却先她一步拿出一个房本。

「妈，我有件大事要告诉你，我买房了。」

「你之前不老是说自己一个人在老家无聊吗，我就在c市贷款买了套房，都已经装修好了。」

「我这次回来就是想接你过去。」

我妈转怒为喜，拍大腿道：「哎呀，那你怎么不早告诉我？」

她开心地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了，在房子里转着圈琢磨要收拾哪些行李带过去。

「李素秋，你给我出来！」

正在这时，院门外传来一阵叫骂。

「你怎么养鸡的，把我菜都吃了，我一个老太婆种点菜容易吗？」

「你不会养就早点杀了吃肉得了！」

我妈吓得赶紧蹲在窗户下，生怕被王婆婆发现她在家。

「她怎么又来了，那鸡往哪儿跑我又拦不住，能怪我吗？」

我往外看了一眼，我妈紧张地扯我衣袖。

「静媛你别站那儿了，她要是发现我在家又得骂半个钟头。」

我不顾阻拦，径直走出去，打开门让王婆婆进来了。

「原来你在家啊，躲着干嘛，当缩头乌龟啊？」

王婆婆叉着腰怒瞪我妈。

我妈尴尬地站起来，不好意思道：「王妈，早上我出门太急，把鸡放出来就忘关了，您别生气。」

王婆婆却不买账：「急什么急，急着去给别人当老妈子啊？」

「自己家的事不管，去管别人的闲事，你吃饱了撑的？」

我妈被骂得一句话都不敢回，低着头直往我身后躲，暗示我帮她。

我连忙道歉：「王婆婆，不好意思，您损失了多少我们赔。」

王婆婆仿佛没听见，突然捶起大腿：「我一个无儿无女，半截身子都入土了的老太婆容易吗，被你妈这么欺负！」

她哭嚎不止。

我妈忍不下去了：「我说王妈，我们都说赔了，你哭什么，搞得好像是我们欺负你一样。」

「明明是你有事没事就找上门骂我！」

「我呸，你不是活该被骂吗？」

王婆婆捋起袖子就要上前，我赶紧拦住。

「是我妈对不起你。」

「这样吧，王婆婆，您无儿无女，不如就跟我去c市，我给您养老。」

12

「许静媛你说什么呢，你疯了，你把她接过去养老那我呢？」

我妈瞪大眼不可思议地看着我。

「你要接我去养老？」王婆婆喜出望外。

我解释道：「王婆婆，你们互相吵吵闹闹了几十年，你跟我去了C市，两个人见不到面就不会吵了。」

王婆婆也不哭嚎了，白了我妈一眼：「还是你女儿懂事。」

我妈激动：「许静媛，我们那是互相吵吵闹闹吗，是她吵了你妈几十年，你不帮你妈撑腰就算了，还要给她养老？」

我像在看一个胡闹的孩子：「妈，王婆婆骂你那都是过去的事了，你不要这么记仇。」

随即又对王婆婆说，「您回去收拾一下，过几天就跟我一起走，不用带太多东西，我那儿本来给我妈买的床啊衣服啊都有，您随便用。」

我妈扯着我胳膊不依不饶：「不行啊，我不同意！」

我拂开她的手：「妈，你要学会以德报怨，化敌为友！」

王婆婆朝她挥了挥拳头：「你再说我就揍你！」

吓得我妈一下子噤了声。

13

隔天是外婆的生日。

去外婆家的路上，我妈还在和我冷战。

我假装看不见她的生气和伤心。

舅舅舅妈早就准备好了一大桌子菜，到了正好开席。

「静媛回来啦，快来快来，你外婆今天一大早就起来亲手炖了你爱喝的猪肚鸡。」

舅妈热情地招呼着我。

我上去给了老太太一个大大的拥抱，顺便将红包塞她兜里。

「外婆，给您红包拿去买糖吃。」

舅妈同我妈打趣道：「哎哟，姐，你家静媛现在出息了，出手这么大方，不像我家这个，毕业到现在就没正经工作过几天。」

一旁的表姐本来在玩手机，听见这话抬头瞥了我一眼，表情很是无语。

我妈冷哼：「你快别说了，她就是走狗屎运才找到份工作，其他哪点都比不上梦霞。」

「你不知道，这两天在家她都快把我气死了！」

我也很是无语。

又开始了。

表姐不爱学习，从小成绩就不好，每次过年过节一起吃饭舅妈就要对我妈表达一番对我成绩的羡慕。

而每次我妈都要打压我一番。

「你别夸她，再夸她屁股都要翘到天上去了。」

「学习好有什么用，整天像个锯嘴葫芦一样，读书把脑子都读傻了。」

「还是你家梦霞好，嘴又甜，长得又漂亮，就算学习不好以后肯定也能嫁个好婆家。」

所以虽然是年龄相仿的姊妹，但我和表姐的关系并不怎么样。

14

吃过饭外婆看了会儿电视，就去午睡了。

舅舅去洗碗。

我妈和舅妈在客厅里聊天，我和表姐陪着。

我妈终于找到机会大吐苦水：「你不知道，我天天盼着她回来看看我，这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差点把我气死！」

「我真是憋了一肚子气，根本管不了她了！」

「王婆婆你知道吧？」

舅妈好奇：「知道啊，那老太婆脾气古怪，你跟她不是有仇吗，咋了？」

「许静媛有病，她前两天回来买了一大堆衣服啊人参啊，还有那么大个金镯子，我以为她给我买的，结果她居然拿去送给王婆婆了！」

「更过分的是，她还要把王婆婆接去养老！」

我妈说着说着，委屈地抹起了眼泪。

舅妈眼睛都瞪圆了：「静媛，这是怎么回事啊？」

「你明知道她欺负你妈这么多年，还给她送礼干嘛？！」

我满不在乎地说：「原来你是因为这个跟我闹别扭啊，我给王婆婆送礼和养老其实都是为了我妈呀。」

「为了我？许静媛，她欺负了我十几年，我就盼着你这个闺女长大了能为我撑腰，结果你转头就拿着金子去讨好她。」

「我需要你去讨好她吗？说出去你妈都让人笑话活得窝囊！」

原来我妈也知道啊，讨好一个欺负自己的人会被笑话窝囊。

我忍不住笑了。

我妈黑着一张脸：「你笑什么？」

「妈，我这么做不都是你教的吗？」

她一愣：「我什么时候教你了？」

我微微一笑：「你教我的，要以德报怨呀。」

15

「妈，我告诉你刘小龙小时候霸凌我，你转头就要送手表感谢他，还说这叫以德报怨。」

「他进医院你上赶着去照顾。」

「你怎么对刘小龙我就怎么对王婆婆，我有错吗？」

「你希望我能给你撑腰，同样的，我难道就不希望自己的妈妈给自己撑腰吗？」

「我说要接王婆婆走的时候你什么感觉？是被最亲的人抛弃的感觉吧？」

「你这两天很伤心很愤怒对吗，你对刘小龙好的时候我也很伤心很愤怒。」

「不是一两天，是十几年。」

我的话犹如一支支利箭专往我妈心口里扎。

她怔怔地看着我，动了动唇，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
「还有舅妈，你和我妈同样的话题叨叨了这么多年，要是互相羡慕对方的女儿的话，就把我和表姐换一换，这样你们都能满意了吧？」

一旁的表姐举手幽幽道：「我没意见，反正我认谁当妈都一样。」

舅妈也愣了许久，反应过来，一巴掌拍表姐背上。

「死丫头，胡说什么呢？！」

「女儿当然是自己肚子里生出来的最亲！」

16

回家的路上，我妈一直沉默着。

我没有说话，只希望她能想明白。

走到家门口，却发现蹲了个人。

刘小龙面色不善，开口就是指责：「李阿姨，你这两天怎么没来送饭啊，我爸要上班，我只能点外卖，你知道外卖多贵吗？」

「还有，你今天到底跑哪儿去了，我等你半天饭都还没吃！」

他厚颜无耻的丑恶嘴脸看得我一阵反胃。

我皱眉：「刘小龙，贱到你这种地步的可不多，瘸了一条腿还不够是吧？」

刘小龙面对我，眼神瑟缩了一下，可转眼就寻求起我妈的庇护。

「阿姨，你管管她啊，我刚出院，要是被打坏了我可就赖上你了！」

「小龙，你来。」一直没说话的我妈突然开口。

她掏出钥匙不紧不慢地开门。

见状，刘小龙朝我露出得意的笑。

我气得胸口一阵憋闷，高血压都要犯了。

明明我已经说得那么清楚了，可我妈还是执迷不悟。

我妈进了屋，朝刘小龙招手：「你进来。」

刘小龙立刻笑嘻嘻的，一瘸一拐走了进去。

「你先坐。」我妈反手关上门，转身进厨房。

刘小龙四仰八叉地靠在沙发上，假惺惺地喊道：「阿姨，这么晚了你就随便给我煮点吧，不用太麻烦。」

我指着门口：「刘小龙，你给我滚。」

刘小龙好整以暇地看着我：「许静媛，你再对我大呼小叫我就叫你妈了。」

「李——」

「你鬼叫什么？」他一声还没喊完，我妈突然出现，一烧火棍「嘭」地敲他另一条好腿上。

「啊！」

刘小龙痛得大叫，想蹦蹦不起来。

可我妈没停。

一棍又一棍，精准地敲在他腿上。

刘小龙往门口跑，想逃出去，才发现门被反锁了。

「我让你欺负我闺女！」

「我真是被猪油蒙了心居然可怜你，你不记恩就算了，还敢欺负静媛！」

「你给我女儿道歉！」

……

我妈边打边骂，打得刘小龙浑身是伤，抱着头蹲在墙角痛哭流涕地求饶。

「阿姨我知道错了你别打了！」

「许静媛，对不起，我再也不敢了！」

我妈打累了，叉着腰一阵喘气。

刘小龙趁机打开门疯狂地爬走了。

眼前的变故让我震惊地说不出话。

许久，我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，从来没和人动过手的我妈居然为了我打了刘小龙，还让他给我道歉？！

我妈丢开烧火棍，脸红着，难为情道：「静媛，以前是妈妈没本事，所以只想着能忍就忍，能抚养你好好长大就行。」

「却没考虑过一味的退让会让你这么痛苦。」

「你可以怪妈妈，但是我保证，以后再也不会了。」

「以后任何人都不能欺负我女儿！」

看得出来，我妈很不习惯说出这番话，也很不习惯道歉。

可是很神奇，女儿只要得到妈妈的一句「对不起」就会原谅。

「妈，我理解你的不容易。」

「其实新家有三间房，我们和王婆婆可以一人一间的。」

我妈苦着脸：「啊？」

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