冬夜总是很漫长，郑魂喝完坛中的最后一滴酒，神龙已经斜靠在木廊扶手边上睡着了，天却丝毫没有要亮的痕迹。

原来伏神龙平生有两大嗜好，一是美酒，二便是酣眠。

“能够随时随地睡得不省人事，也是一种能力。”

郑魂在心里评价道。

既然没有酒，也没有睡意，郑魂只能一点一点，看着天色渐明。这是很挑战耐性的工夫，幸亏郑魂最不缺的就是耐性。

终于，天亮了，神龙在晨光照上自己眼皮的第一时间准时醒来，眯着眼看了看对面呆坐着，活像一尊泥塑的郑魂，道：

“一夜没合眼？”

“当然，否则这里只怕早已多了两具尸体。”郑魂站起来，轻轻一扭僵得酸麻的左肩。

他们一行人，已然进入了西南山区最偏僻的地带，正是深入虎穴，即使身在官栈，处境也是非常危险。

而郑魂最不缺的除了耐性，还有时刻随身的警惕心。

“你这种人，亏心事做得太多，想睡好也不容易。如果得不到你想要的结果，是否要杀人灭口？”神龙问道，话里虽带着几分嘲讽的意思，但他其实并非故意，算是实话实说吧。

“不用考虑，结果早就出来了。”郑魂说着，转身走向地牢。

的确，这本就不是什么值得担忧的事，生和死，从来都是最容易做出的抉择，公孙任决不会选择为了反叛事业而牺牲兄弟子侄，那郑魂究竟又是在犹疑什么？

现在，神龙才明白，原来郑魂的借酒浇愁，并非是什么犹疑，因为他分明听见郑魂喝多了后，自言自语道，当年灭崤山会的事，对得起全天下，却亏负了朋友。

多次并肩作战，出生入死，神龙还算有点了解郑魂这个人，所以他懂，他拎着酒坛子猛灌自己的时候，到底是在为什么事而恍惚。

神龙心道，看来这纵虎归山的风险和责任，这人是准备一肩担起了。

然而转念一想，觉得郑魂这招也实在有够阴损。表面看是纵虎归山，实际上，从他们沦为阶下囚的那刻起，同狄焕族就再无信任可言，江湖多浪，人心多险，何况是单纯利益相交的双方呢。

为了自保，退隐是公孙一家最好的选择。

所以放走他们，基本上是无大碍的。

然而，凡事都有个万一，万一他们还真的不要命，只想着报仇雪恨，那么郑魂必须亲手杀掉他们，别无转圜余地。

那样的话，他就要再亏负朋友一次了。

这样的一次不算多，但也不算少，足够让他再多喝二十年的闷酒而已。

这么一想，也难怪他会整晚合不上眼。

※

地牢里，公孙任冷冷瞪视着眼前不动声色的仇人。

郑魂却只是背靠着阴冷坚硬的牢壁，目光落在不远处潮湿幽暗的地面上，好像完全没把任何人事放在心上。一番交代，一张地图，公孙任果然如他预期，选择了背叛盟友狄焕族。

郑魂收好地图，吩咐下属替他们开锁，自己却决绝地转身走出了地牢，整个过程里，没有再看那十名罪犯一眼。

那些，都是他曾经交情不浅的……朋友。

情是情，恨是恨，义理之间壁垒分明，了然于心，本就不需多余的恩怨纠葛。郑魂逃得很快，或许只是因为无话可说，或许，只是不想留给彼此任何争辩的余地。

事实胜于雄辩，他出身西南绿林道，却也亲手终结了它的鼎盛时期。

“哼，跑得倒快。”公孙任呸道。

十名当家却什么都没有说，数十年的幽禁岁月，早已侵蚀了他们的身心，功力也多半损耗尽了，原本强健的体格，迅速衰老，不复当年，真要说报仇，只怕也是有心无力了吧。

在公孙任和子侄六人的搀扶下，一行人跌跌撞撞，离开了官栈。

太阳升起的时候，昨夜的事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。

崤山会的罪恶，崤山会的赫赫声名，或许就此一笔，烟消云散了吧。

冬日的太阳，毫不吝啬它的骄傲，旷照古道方圆数百里的大地。

世间没有任何事能够真正躲过天日，就算你把它埋烂在心底最深最深的凹子里，总有一天，还是要拿出来晒干风化的。

当风卸羽和伏神龙找到郑魂的时候，他正坐在房顶上，一身浓烈酒气，卷着清晨的猎猎冷风阵阵扑面而来。

风卸羽是将军府里出了名的一杯倒，此刻险些没熏晕过去。

倒是伏神龙气定神闲地，往郑魂身边一坐，抬眼望去，但看那桓曲古道蜿蜒千里，深冬的远山在浓雾中更显苍翠，连绵不尽，阳光撒下来，荒无人烟的天地间更增添几分寥落壮阔。

“他们已经离开很久了。”神龙道。

郑魂没有说什么，手边歪倒的酒坛子，被暖阳晒得渐渐干了。

“我说，好人难做，既然做了，不妨学杨秀自恋一点，不管怎么说，你已经补偿他们了。”风卸羽说着，特地挑了个上风位置坐下。

“说到补偿，似乎无论怎样算，都轮不到你头上。”郑魂冷漠的话里，带着几分不言而喻的嘲讽。

有人挨着冷风喝了一宿苦酒，有人却自顾自地一夜风流。

风卸羽听出他弦外之音，于是故作局外人，哈哈一笑道：“美人儿自愿追随，一贯风度翩翩的我，怎好拂逆佳人一番痴心？”

“哪一天你死在女人手里，我会记得多替你烧两柱香。”伏神龙道，语气冰冷中带着鄙夷。

风卸羽顿时觉得很扫兴，几十年了，这个做兄弟的嘴里就没说过他几句好话。不过神龙长这么大，连女人究竟是怎么回事都不懂，也难怪他如此不解风情，卸羽在心里暗道，有机会得让他开开窍才行，否则白活一世啊。

“不过，郑将军，当年你在绿林道混得风生水起，为何突然转性，投效烈王？”风卸羽忽然无比正经地提了个问题。

伏神龙也插嘴道：“如果当初你没有投效烈王，或许我们早就是朋友。”

一句“朋友”，多少让郑魂心里感到些刺痛，他笑笑：“哦？或许。”

或许，这是多妙的两个字，所有过去的，不论开心与否，悲伤与悔恨，似乎都可以经由这两字，通往一个概念中云淡风轻的未来。

“现在也不晚。”神龙补充道，他的思维一向走直线，说完过去，便是现在。

“既然神龙都这么说了，一句话，朋友交到了，就在当下。”风卸羽与伏神龙一向同进退，看郑魂只是沉默地望向远方，心想这个人偶尔不装酷可能真的会死。

“终于来了。”郑魂低声道。

“哦？那是杨秀，我有没有眼花看错？”卸羽奇道。循着郑魂的目光，果见漫漫古道依山转角处，杨秀飘然现身，但见他不疾不徐，双手背负，从容前行，一路优雅地东张西望。

“他以为自己是来旅游的吗？”伏神龙皱眉。作为杨秀口中“脱毛鸡的朋友，其它人”，他对杨秀的意见其实比谁都大。

“说不定是。”风卸羽哼了一声，“打个招呼，怕他一路找不着北。”

语音落，风卸羽右手微扬，一块瓦片飞向遥远的正前方，势头锐而猛，足够打死一头豹子。

这真是无比热情的招呼。

杨秀自然轻松避开了这片瓦，同时他也看到了远远地，高高地，蹲在官寨屋顶的三个人。

他轻声一笑，左手轻举，右手背负在后，整个人也随之飞升，施展绝顶飘逸的轻功渡风而来，真是仙姿渺渺，如鹰如鹤，远望去，但见一身锦绣在风中翻飞。

本在数丈之外，未及片刻，人已来到官寨屋顶，稳稳落在郑魂面前。

“久见了，脱毛鸡，期待我的到来很久了么？”杨秀轻撩一缕秀发，旋身作一个潇洒之礼，扬眉道。

“不好意思，恐怕要让你失望了。”风卸羽翻了个白眼，他实在很不想再同杨秀交谈。

“郑魂，你们三人如此雅兴在房顶赏日，难道是剿匪事毕？不过我想也是，有脱毛鸡和脱毛鸡的朋友在，足够对付了。”杨秀感到很高兴，又道：“此地黄沙漫漫，空气干涩浑浊，我本就不想久待……”

“杨秀。”郑魂打断他。另外两人已然无言以对，他们三人此刻会蹲在屋顶晒太阳，还不就是为了等迟迟不露面的杨秀？这个人真是完全没有时间概念。

郑魂道：“既然同意结伴作战，请你尽量配合大家的行动，其它方面，我对你没有任何要求。”

“哦，你是在责怪我迟到么？若非陪若星在沉芳亭赏梅，又一起去探望病中的若夜祀命，我早该到这里与你们会合了。对不住。”杨秀自觉明白了他们的意思，便真心感到抱歉。

郑魂内心一震。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，果然，就算出了事，她也不会使用传讯烟！

“若夜祀命病了？她现在情况如何？”风卸羽第一个关切问道。

“似乎是前段时日的顽疾复发，不过我离开时，她身体状况尚可。”

“该启程了，抵达联庄，整合各路兵马，准备第一波出击。”郑魂道，将战略计划简明扼要地告诉他三人。

这场战役，必须速战速决。

他怕她等不得了。

※

什里刹，杞国西南部最大的沼泽地带，位于狄焕山脉的中段，乃是现今狄焕族的隐秘老本营所在。如果没有公孙任提供的信息和地图，要找到这个确定的地点，至少也要一个月的工夫。

十路人马，近一万人数，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，若是想顺利隐匿形迹长达一个月以上，那基本是妄想。

郑魂一行人抵达什里刹飞凤岗时，太阳刚落山。

数十年后重履故地，当年的战事还历历在目，苍山古树犹在，恩怨情仇却早已烟消云散，所谓往事不堪追，正说的是郑魂此刻心境。

九名队长早已在岗内等候，了解进一步的作战安排后各自匆匆离开，由他们率领的九路人马也都各就其位，包围了什里刹的外圈，埋伏待命。

沉沉暮色很快席卷方圆百里。郑魂下令所有人只能露天席地休憩，一律不得安营扎寨，不得生火，这在一方面是为防止打草惊蛇，另一方面则为防止明火引来山中剧毒瘴气。

野外生存与突击本就是郑魂所长，由他带头示范，向众人演示如何在荒山野岭增强警惕，保护自己不受野外各种突发事件的伤害。

安顿毕，四野一片静默，伏神龙与风卸羽席地而坐，等待夜半时分的到来。同时，在神不知鬼不觉中，九路人马正悄然渗透进什里刹山区。

前锋三队人数最多，由天纪司中最骁勇彪悍的步卒组成，每人皆装备齐全，将从正面对狄焕族主军营发起猛烈攻击，另外四支轻装部队则包抄隐秘小路绕到营地后山的四处最高点，担负的任务便是制高临下地扰乱对方军队的调度，为前锋部队造势。

而最后三队由风卸羽、伏神龙和那罗殿主率领，则须以最快的速度包围狄焕族的军政营，也就是部族首脑聚居区，牵制护卫部队和后备军队对主军营的救援行动，短时间内切断军营与政区之间的联系。

按郑魂的话说，简明概括，此役的重点不在于歼灭多少敌人，而在于吸引对方全部的注意力，给予狄焕族核心高层当头棒喝的同时，扰乱敌心、拖延时间，给他和杨秀的突袭制造最合适的机会。

郑魂和杨秀，将在大部队全面扰乱狄焕族军政要地的空隙中，摧毁位于主军营左侧、受到严密保护的粮草仓库。

这一击可谓对狄焕族残部的致命一击。

杞国西南区土地极端贫瘠的历史由来已久，每一年的赈灾济贫要地当中，有一多半出于西南部。

贫穷与饥饿是西南部治安混乱的根源，也是狄焕族叛乱的主要原因，于是粮草无疑成为制衡叛军最有利的筹码，本就穷得响叮当的西南部什里刹山区，一旦失去粮草，短期内再难补给，狄焕族必定军心大乱、元气大伤，这做法够阴毒，却委实是个釜底抽薪的绝佳选择。

郑魂的思路并不复杂，却是正中要害，对方最缺什么，就先毁他什么，这一最朴素最有效的战略中，尤其需要的便是知己知彼。在此基础上到底能取得多大成效，则要看执行突袭任务的人究竟有几分真本事了。

突袭粮草仓，人越少越好，考虑到目前杞国人才凋零的无奈现状，郑魂只得同杨秀两人挑起这个重担，否则多一人也只会误事。而仅凭两条单枪匹马，就想摧毁一个大部队视为生命所保护着的粮草仓，即使是郑魂和杨秀这样卓绝的高手，也必将冒着极大的危险。

实际上，就算大部队的行动获得巨大成功，使对方无暇及时派遣援手前来，单是仓库重地所布置的高手和隐秘机关，已足够让闯关的两人如临大敌。

夜深了，主军营的巡逻兵士依旧兢兢业业恪守岗位。狄焕族的部队之所以能够横行西南部，靠的就是绝严的军纪传统和所有士兵视死如归的拼劲狠劲。

当作战的目的是为了自己的生存、为了重要亲朋的生存，换了谁都会变得无比勇敢坚毅，由这样的战士组成的部队，要单纯靠武力歼灭是很难的，必须从内而外进行消化，重点解决反骨最烈的那一部分核心人员。

狄焕族如今的情况多少类似当年的烈宗，郑魂一路观察下来，很难不心有所感。

“郑魂，我似乎从你的眼中看到了一丝不忍，稍后动手时，千万不可手软啊。”

埋伏在粮草仓所在的巨大洞窟外围，杨秀向对面的郑魂暗中传音道。

“放心，我还不想死。”郑魂回应。

他当然不能死，绝不能。

※

风寒露重，那罗殿主战凤青调度三队完毕，走来与风卸羽和伏神龙同坐。

战凤青是战光的侄儿，算是杞国军部的后起之秀，其性格作风迥异乃叔父，颇有几分儒将风采。此刻面对两名早该身亡、却离奇复生的前辈，他一时还难以适应。

最让战凤青不能释怀的是，既然将军府龙凤、夏侯演、师将百等人都出现了，为何自己的叔父战光，却依旧埋骨他乡不知下落。

虽然这么想着，自然是不敢多问的，龙凤二人当初在将军府大将军麾下便是出了名的独来独往、狂傲冷酷，就算同僚也无人同他们有过多交情。

伏神龙一直在喝酒。不过这不表示他对周围发生的事毫不关心，至少他看到风卸羽一整晚心神不宁，时而左顾右盼的样子，便冷冷说道：“担心她，就去把她抓回来，坐在这，地上是有针刺你么？”

风卸羽懒得搭理他。他看着眼前忙忙碌碌的战凤青，终于忍不住问道：“小子，我问你，可有看到我的娇妻？”

战凤青被这么突然一问，不由愣了半天，风卸羽的娇妻？

“笨，就是那名红衣服的老板娘公孙楚雨啊。”

“原来是公孙姑娘，我并没见到过。”战凤青回答完毕，心里忍不住一阵恶寒，原来那么漂亮爽利的公孙姑娘这般不走运，竟嫁给了风卸羽这个风流成性的浪子。

风卸羽当然知道战凤青没见到她。

他此刻正烦恼着呢。

公孙楚雨虽然嫁给了他，但她的那点心思他怎会不知。风卸羽这辈子还没碰到过这么让他无可奈何的女人。她本该跟着伯父们隐居江湖，却因为得知自己的父亲已经克死牢中而大受打击，那晚她在风卸羽的房中对他那么柔顺，目的不外乎让卸羽同意留下她，好找机会向郑魂报仇。

这丫头已经被恨火烧昏了头。

风卸羽并不很在意她主动献身的动机，美人投怀送抱对他来说是件很愉快的事，何况就算他不留她，她也不会乖乖离开。

抱着几分戏弄的心态，他要了公孙楚雨。

看她接下来要怎么报复郑魂，也是趣味。凭她那点三脚猫工夫，无异于以卵击石。郑魂要是会被这丫头算计到，那也足够让风卸羽嘲笑他一世了。

风卸羽本就不是什么好人，指望他坐怀不乱，倒不如去期待母猪会上树。

不过他只料差了一件事。

他真的没想到，那是公孙楚雨的第一次，仅仅为了报仇。

这多少有点让风卸羽不忍，他虽然像只蝴蝶一样到处拈花惹草，但至今还没有伤害过小孩子。公孙楚雨虽然外表看上去已经是个有着标准成熟风韵的美女，但实际上居然才只有十七岁，那卸了妆后的素颜，以及那明明慌乱无措却偏要故作镇定的倔强神情，都让风卸羽看得有些着迷。

这几日来，她都没有再上过一点妆，就这样毫无保留地将本来面目暴露在男人面前，果然还只是个小孩子。

然而清水出芙蓉，天然去雕饰。

心态有了微妙的转变，对她便不自觉生出三分关怀。

所以今夜她偷偷尾随郑魂和杨秀而去，多少让他感到有些不安。拦住她是无济于事的，何况他自己大战在即，根本无暇分身。

卸羽最担心的是她那条小命，且不说一贯心狠手辣、不懂得怜香惜玉的郑魂会不会一招结果了她，只看那危险的仓库重地就足够害死她了。

在伏神龙看来，卸羽真是自找麻烦。

他不喜欢女人，尤其是笨又自以为是的女人。

※

洞窟外，七名高手静静守着入口处，纹丝不动。

洞内究竟有什么机关，谁也不知道，公孙任的情报本就七分真里夹带三分假，全赖郑魂对此地一定程度的熟悉和准确的判断力分辨虚实，内中自然不包括这部分隐秘内容。

郑魂在心里大致估算了一下可能发生的状况，保守估计，此去生死对半开。

其实他本来可以急事缓办的，扫荡狄焕族本就是非同小可的重任，他的战略虽然清晰得当并无不妥，但仓促出征，却多少操之过急，稍显铤而走险，今夜这一役，更将一半以上的胜算都赌在他和杨秀的实力上。

只有郑魂自己清楚这么冒险是为了什么。往大了说，他不愿拉长战线徒增伤亡，宁愿把风险和责任都更多转嫁到自己的身上，速战速决对敌我双方来说都是好事；往小了说，自然是为了能早日卸下重任，实现承诺，回到心中悬挂的所在。

静静等待，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是那么漫长。

忽然，远方天际爆出一声奇特的响动，郑魂不用看，顿时心内大震。但见绚烂无比的烟火，蹿升到高空中爆炸，发出一圈一圈奇异的彩光，那正是郑魂独家使用的传讯烟火，是从前烈宗的人，在情况紧急时才会用到的。

如今，举世也只姜若夜手中还有一束……

“这可是他们传来的消息？”

杨秀的传音随之在耳边响起。郑魂未及答言，一声不同的响动却来自另一方天际，随即又是两处传来相同的响声，明确无误，是兵分三路的大部队开始行动了。

郑魂和杨秀同时从掩护草丛中飞身而出，一左一右，同七名守护高手打成一片刀光剑影交织的罗网。

七人个个身手了得，铁了心阻挡来犯者进入洞窟，二人一时竟难以摆脱。

杨秀剑挽如丝，绵密的防守滴水不漏，道：“争取时间，由我解决这些杂兵，你先进入洞内。”

一句“杂兵”，同时激怒了七名高手，招来招往间更见狠辣嚣狂。

郑魂此刻急于进洞，攻势凌厉更甚平日，扬手一剑，顿时削去其中一人的左臂，在对方的哀号声中，俯身避开另外两人的联剑横扫，借势一转身，便冲入了洞内。

但看杨秀从容挥洒，手中宝剑犹如一条灵蛇，饶是六名高手发狠围攻，仍被堵在门外不得追入。

幽暗的洞窟狭长而死寂，郑魂凭着丰富的暗地作战经验和敏锐的直觉，在黑暗中疾奔无阻。他与杨秀皆擅长以快捷取巧，而一明一暗，是再合适不过的搭档。

渐渐，洞内开始发出隐约的光线，却不似自然光，诡异莫名，原来内壁上竟满满吸附着特种吸血毒蝙蝠，只要闻见陌生人的气息便会自深眠中苏醒，此刻开始成群地攻击疾行中的郑魂。

郑魂不愿多纠缠，脚下加快步伐，以掌气震开蝙蝠群，他很了解这类凶猛异常的嗜血生物，杀得越多，越会激起它们更加疯狂拼命的攻击，对付起来便越是费时。

这么做虽然有利于加快行动，却明显减弱了杀伤力，伴随一声怪异可怖的嘶鸣，一只狂躁非常的蝙蝠在郑魂的脸颊上抓出了一道深深的血痕，很快，郑魂额前和手腕处各添新伤，他也顾不得这许多，一心只想着快一点杀出重围。

冲开最密集的一群吸血蝙蝠后，眼前豁然开朗，原来洞窟只是通道，内中是一个巨大的人为开凿的储藏库，分仓都有编号，最让郑魂庆幸的是，仓库材料竟都是木质。

这当然不会是普通易燃的木头，但郑魂早有准备，对付这类木质仓库所需要的不是明火，它必须从内里燃烧而外。

郑魂举掌正欲催动功力助燃，却忽而心生不忍，只是一瞬间的念头。

很久很久以前，烈宗盘踞血鸦山的时候，维护粮草仓是最重要的工作之一。

其实不止西南部，整个杞国都穷。多少人还挣扎在饥饿线度日如年，这里大批的宝贵粮草却要被白白烧掉么？

郑魂觉得自己真的变了，变得有些优柔寡断，不再像以往那样未达目的不择手段，可以为了执行任务牺牲一切，哪怕自己的心头在滴血。

一瞬间的犹疑立刻被理智扑灭。

此时不灭叛党，将有更多的人枉死在连绵无尽的兵燹中。

一掌落下，不留一点余力。却突闻一声长嚎，不知哪里跳出数名怪异装束的高大生物，看似人形，却长发覆面，姿态狂野暴烈，犹如猛兽一般，郑魂冷哼一声，数招之后才发现这群怪物并非只有蛮力，而竟然像是练过上等工夫的好手，比起门外的七名高手更加可怕。

怪物的天生神力不容小觑，电光石火间，郑魂一时气力不逮，袖里剑划破其中一只的咽喉，同时举掌击碎它的头盖骨，胸口却不慎被击中，这一拳打得郑魂五脏六腑间气血翻涌，勉强倒退数尺躲开另几只怪物的攻击。

容不得气喘，郑魂抹去嘴角流出的鲜血，凝聚心神，如一道闪电般绕过数名怪物，精准直击看上去最弱小的那只，一剑断了它的性命。这一下震慑了众怪物，却也惹得它们更加凶狂地嚎叫嘶喊，正像这个世上最不堪入耳的哭号，幽暗的洞中回荡着撼人心魄的悲声。

郑魂乘胜追击，拳剑并用，顷刻间又击毙了三只怪物，还剩下三只，却是最为凶猛可怖的对手。

他的右手臂已经被抓掉了一大块肉，潺潺流着鲜血，锥心的剧痛之下却不敢有半分松懈，他很清楚自己随时随地都有可能丧命于此。

这洞窟守备之森严，丝毫不低于郑魂的预料。

洞外，杨秀已经击毙了六名高手中的三名，剩下三人却是越战越猛，拼了命地杀向杨秀，即使浑身是血也毫不退缩，混战之中，杨秀的身上竟也沾上了浓烈的鲜红，这一身锦绣早已毁了。

他经历过不少大战，然而除了十年前险些死在沉芳亭外的那次，杨秀还没有这般狼狈过。他面临的不是最厉害的敌人，但却是斗志最强烈不可撼动的敌人，他们仿佛已化身战斗之鬼，即便身躯毁灭也要继续和他纠缠下去一般，那种无形的压力让他很不舒服。

在对敌的同时，杨秀的坏毛病又犯了，便是无论情势多险恶，都容易开小差。

“何以拼命到这种地步？没了粮草会饿死是没错，可拼死保护粮草，只会死得更快啊。”

转念间，一个不小心，手臂便被其中一人的剑气划伤，杨秀忙一个旋身巧妙闪避，收敛心神小心应对。就在此时，听见破空三声极细微的暗器响，杨秀急忙后倾躲过，原来这附近还有人埋伏。

眼前一道人影晃过，杨秀和守洞人打得不可开交，双方都顾不上阻止，片刻那人已深入洞中。

郑魂在里面不知是生是死？

郑魂的一只手臂不断在滴血，额上的冷汗大颗大颗落下，地面血泊中溅起的血水声回荡在阴森的洞窟内。

最后一只怪物，断了右臂，却拼死也要护着粮草，凶猛的反扑势头反而更加让人难以抵抗。伴随对方发出悲壮又凄厉的嘶吼声，郑魂虽则已经杀到微微心颤，也只好把心一横，杀招尽现，全身凝聚之下，忽然后背一阵剧痛。

原来早已身中暗器。情势危急，郑魂奋力提脚将怪物踢飞在地，见它终于趴地不起，这才看到不远处有一双冷冽的眼神正瞪视着自己。

那是公孙楚雨，崤山会九当家的女儿，她的父亲是公孙兄弟中与郑魂关系最好的一位，却也最不幸早早死在牢中。

公孙楚雨的身份郑魂早就知道。她一心留下来的目的他也很清楚。

只不过没想到她会这么赶巧地出现在此地。

“你该死。你怎么不快点死？我要用你的血，祭奠父亲的亡灵。”

平静的声音，却是刻骨偏执的仇恨，公孙楚雨知道自己打不过郑魂，然而此时她却明显有几分胜算。

因此话音方落，软剑已然抽出攻向郑魂，一出手就是杀招。

郑魂轻轻荡开她的剑，一拳打中她的右肩，公孙楚雨整个人便飞了出去，撞在石壁上，她倒在地面，吐出一口血。

那边郑魂已然用最快的方式点燃了木仓库，火势瞬间燎燎而起。

他不惜耗损真气，使特殊木质能够燃烧得更快。

公孙楚雨抓准他气力不接的一瞬，强忍胸口疼痛正要发出致命暗器，互感肩头一阵冰凉，随即是如挖骨般的剧痛，左肩竟然被那只怪物啃下了一大块肉。

怪物已然是饿极，想通过吃人补充体力，大口吞下这块肉，正要继续一口咬下，牙齿却应声而断。

却是郑魂的右手臂挡在了公孙楚雨的左肩后，另一只手迅速挽起颓然倒地的少女，虽然运动内力震碎了怪物的牙齿，手臂却还是被噬去了数块血肉。

公孙楚雨毕竟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女，此时但觉两眼一黑，世界不复存在。

最后一眼，在一片狂烈的火光和怪物的嘶吼声中，她只看到浑身是血的郑魂将自己抱在怀内，而他的数缕紫发滴着血搭在自己面颊上，刺骨冰凉……

※

杨秀把郑魂和他怀中的少女救出洞窟的时候，全身已被烟熏火燎成了一个煤人。

郑魂将公孙楚雨交到杨秀怀中，转身吐出一大口黑血，整个人就像是掉进过血海一般。

“真对不住，我来晚了！我先替你止血。”

杨秀放下公孙楚雨，正要替郑魂运功止血，郑魂却轻推开杨秀，径自跌跌撞撞朝与飞凤岗完全相反的方向疾奔而去。

“这……”

“杨秀，我有要事，暂离数日，接下来的事托你处理，粮草已毁，对付狄焕族，听战凤青安排即可！多……谢。”郑魂的声音已然远了，断断续续传回。

走得这么急，急到连一句话都要跑老远了再说，怪矣。

杨秀叹道。

虽然没有时间观念，但大局观杨秀还是有的，此刻纵使颇为担心一身是伤的郑魂，却不能追上去，因为飞凤岗少不了他。

他只得抱起公孙楚雨，心想当务之急，寻一处清泉洗脸为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