警方的结论是自杀，白纸黑字，盖着鲜红的公章，像一道不容置疑的终审判决。

发现宋瑶遗体的地方，是市郊那座著名的、也是臭名昭著的“断情崖”。崖下是吞噬一切的怒海和犬牙交错的礁石。他们只找到了她一只扭曲的银色高跟鞋，鞋跟断裂，死死地卡在悬崖下方一道狭窄、阴暗的石缝里，像垂死挣扎后留下的一抹讽刺印记，又像是无声的、指向某个未知方向的控诉。海浪日夜不停地拍打，仿佛在呜咽，又仿佛在嘲笑。

结案报告写得清清楚楚，逻辑似乎无懈可击。宋瑶，这位曾经在时尚界崭露头角、光芒四射的设计师，近期因设计的“星夜”系列被对手公司指控抄袭而陷入事业低谷，品牌方火速解约，网络上的暴力如同瘟疫般蔓延。心理医生那边的记录也显示，她近期情绪持续低落，有服用抗抑郁药物的历史。一切迹象都指向一个承受不住压力、被命运击垮而选择轻生的脆弱灵魂。社会新闻板块为此热闹了几天，人们在茶余饭后唏嘘一番红颜薄命，然后便被新的热点取代，继续各自忙碌或麻木的生活。

只有我知道，不是。

是陈默杀的。

这个念头像一颗有毒的种子，在他失去记忆、声称彻夜加班、归来后头痛欲裂昏睡不醒的那个清晨，在我发现那件衣服时，便深深地扎进了我的心底，并且迅速生根发芽，盘踞了我所有的思绪，日夜滋长，汲取着我内心的恐惧作为养料。

那段时间，陈默对我好得近乎异常。他会推掉重要的应酬，只为了回家陪我吃一顿我随口提过的家常菜；他会在我半夜被噩梦惊醒时，立刻醒来，将我紧紧搂在怀里，一遍遍地抚摸我的头发，低声说“别怕，我在”；他甚至在一次逛街时，因为我多看了两眼橱窗里的一条丝巾，第二天就将其买回，系在我的脖子上，在我耳边呢喃：“小凝，你想要什么，我都给你。”那种被珍视、被捧在掌心的感觉，几乎让我溺毙。也正因如此，那个清晨的发现，才显得格外残忍。

那天早上，阳光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，在他安静的睡颜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他看起来那么疲惫，那么无害，甚至带着一丝孩童般的脆弱，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柔和的阴影。我像往常一样，怀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，准备将他换下的衣物分类送去清洗。那套深蓝色西装随意搭在沙发椅上，是他常穿的阿玛尼定制款，完美的剪衬得他肩宽腰窄，是他精英身份的象征。当我拎起外套，准备用衣架挂起来时，指尖却无意中在靠近袖口的内侧，摸到了一片异样的、硬痂般的触感。

我的心猛地一跳，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，瞬间缠上了我的脊椎。

我将衣服凑到眼前，几乎是屏住了呼吸，在清晨不算明亮的光线下，我清晰地看到了那片不规则的黑褐色污渍。它已经干涸发硬，渗透了高级面料的纤维，边缘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晕染感，并且黏连着几根微卷的、栗色的长发——绝不是我的。我一直是顺滑的黑长直，而宋瑶，她有一头精心打理、如同海藻般浓密浪漫的栗色卷发，这是她最引以为傲的特征之一。一股极淡极淡，却无比顽固的铁锈味混合着一种诡异的、类似崖边海风的咸腥气息，隐隐约约地，执着地钻入我的鼻腔。

那一刻，我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而冰冷的手死死攥紧，骤然停止了跳动，随即又像失控的鼓槌，疯狂地、毫无章法地撞击着胸腔，撞击着我的耳膜。我僵在原地，手里紧紧攥着那片带着死亡印记的布料，仿佛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。耳朵里是他从卧室传来的、平稳而深沉的呼吸声，这声音曾经让我感到无比安心，此刻却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催命符。

警察说宋瑶是自杀。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去，血迹怎么可能以这种形态溅到陈默的袖口内侧？那片悬崖风很大，血迹应该被吹散、稀释，而不是这样仿佛近距离喷溅、又被他无意中擦拭或蹭到后留下的状态！他声称那晚在公司通宵加班，有监控录像（后来我偷偷查过，他办公室所在楼层的监控在他声称在岗的时间段有一段莫名的、大约二十分钟的模糊空白）和同事语焉不详的证词（“陈总？好像在办公室吧，太忙了没注意”）。那他衣服上宋瑶的血迹从何而来？他为什么会失去那段记忆？是真的创伤性失忆，还是精心编织的谎言？

无数个问题像带着倒刺的毒蛇一样缠绕着我，收紧，再收紧，几乎让我窒息，眼前阵阵发黑。

我没有尖叫，没有立刻冲进卧室摇醒他质问。一种更深沉的、源于动物本能的自我保护意识，混合着巨大的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、想要保护眼前这脆弱幸福假象的复杂心情，压制住了所有的冲动。我深深地、颤抖地吸了几口气，强迫几乎冻僵的血液重新流动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。

我蹑手蹑脚地走到书房，反锁上门，找出存放重要文件的防水防火盒，从最底层拿出我几乎不用的那个旧钱包——那是奶奶留给我的遗物，皮质已经磨损，但意义非凡。打开最深处的夹层。然后，我回到客厅，用我修眉的、极其锋利的小剪刀，就着窗外渐亮的天光，极其小心地，将带有血迹和头发的那块布料完整地剪了下来，连同那几根栗色卷发，一起放进一个全新的、干净的透明密封袋里。我的手指冰冷得不听使唤，但动作却异常稳定，甚至带着一种冷酷的精确。做完这一切，我将那件价值不菲、却承载着秘密的西装外套揉成一团，塞进一个准备丢弃的旧衣物袋里，上面又盖了几件我真的不要的旧T恤和牛仔裤。

当天下午，我以捐赠旧衣为名，亲自开车去了远离市区的郊区旧衣回收站，看着那袋衣服被工作人员随手扔进一个巨大的、布满污渍和锈迹的集装箱，与其他城市的废弃之物、他人的记忆和垃圾混在一起，消失不见。海风吹来，带着咸腥味，让我恍惚间又闻到了那衣服上的气息，胃里一阵翻江倒海。

证据藏好了，潜在的威胁似乎暂时被埋藏了。我对着镜子，努力练习着微笑，告诉自己，要假装什么都不知道，必须假装下去。

于是，生活带着裂痕，继续向前滚动。我依然是陈默那个温柔体贴、善解人意的女友，林凝。我为他准备精致的三明治和现磨咖啡作为早餐，将他的白衬衫熨烫得挺括平整，找不到一丝褶皱，在他晚归时（现在他的“加班”似乎变得更多、更频繁了）留一盏温暖的廊灯，照亮他回家的路。我甚至在他父母从国外打来电话，小心翼翼问起那晚（宋瑶死亡那晚）的情况时，用恰到好处的担忧和笃定的语气佐证：“叔叔阿姨，你们别担心，陈默那晚确实在公司处理一个紧急项目，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，我还给他送了夜宵过去呢。可能是太累了，回来就有点不舒服。”我的谎言流畅而自然，连我自己都快要相信了。

陈默似乎毫无察觉。他依旧是那个完美的男友，温柔，体贴，事业蒸蒸日上，英俊得让所有女人侧目。只是，我比以前更加仔细地、像侦探一样观察他。我发现，他偶尔会在深夜毫无征兆地惊醒，浑身被冷汗浸湿，然后紧紧地、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地抱住我，手臂勒得我生疼，身体微微颤抖。他在我耳边呓语，声音破碎而模糊，带着极大的恐惧：“黑……好黑……她在哭……别过来……不是我……”

我抚摸着他汗湿的背脊，感受着他肌肉的紧绷，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，带着催眠般的、虚伪的安抚力量：“只是个噩梦，默，只是个梦。我在这里，没事的，一切都过去了。”

每一次这样的安抚，都让我的心更冷一分，像被浸入冰海。他在梦里看到了什么？是宋瑶在哭吗？还是别的什么？那句“不是我”，究竟是辩解，还是忏悔？